上个星期,马哈迪终于放话,呼吁朝野势力一起在国会推不信任动议,逼使纳吉下台,条件是不要换政府,而是让巫统继续执政。
表面上,马哈迪担忧的是以巫统垮台为前提的动议,不会获得执政集团议员支持;实际上他从未希望巫统下野,否则他苦心积虑栽培儿子慕克里坐上首相大位的毕生愿望就要在他有生之年落空。
不只是马哈迪本身,他整个家族都一样。就连他那个被中英文媒体吹捧成“社运良心”的长女玛丽娜,台面上和宗教保守势力对着干,却从来不曾批判巫统的朋党主义,也不敢碰触新经济政策。原因除了她简单的政治思维让她处理繁复的政经议题力有不逮之外,更关键的是她清楚明白自己的三个弟弟致富是在父亲担任首相期间,而新经济政策(NEP)保障了他们的权益。西谚有云:住在玻璃屋里的人不可丢石头(People who live the glass houses should not throw stones),尽管她不时暗讽纳吉夫妇敛财无度,作风奢华,毕竟不敢公然挑战巫统权贵最重要的致富管道,就是NEP。
和她父亲一样,玛丽娜从来没有任何一篇文章或一则谈话涉及实质的体制改革。广告界出身的她,向来对群众的需求很敏感,知道什么样的议题能制造媒体效应。但要说到改革政体,除了因为她能力所不及之外,也因为一个更为民主透明的马来西亚社会,会倒回来质疑她家族财富与影响力的来源。
马哈迪与眼前乱象
无人能否认马哈迪的政治魅力。巫统虽然从创党开始就是以领袖魅力为主导的政党,但内部素来有民主竞争的传统,直到马哈迪凭一人之力,把整个政党服膺于其个人意志之下。其绝对专断与权力高度集中的领导,充分显示了其个人魄力与魅力,却也彻底破坏了巫统以至国家体制的权力制衡。当然,他能成其功,在党内要归功巫统其他党要的配合(包括他曾经钦点的接班人安华),在党外则要感谢林良实这些“友党领袖”的全力支持,以及社会上“沉默的多数”。
和当下的纳吉不同,马哈迪提出一个宏愿,加以1990年代中以前的经济好景,成功在群众之间发挥了“情感之占有”(emotional seizure),虽然20年后看来,一切不过镜花水月。纳吉身边的助手顾问专家和媒体化妆师的总数加起来恐怕比内阁成员还多,却达不到马哈迪百分之十的效果。纵然如此,他毕竟继承了马哈迪留下的体制,只要脸皮够厚,丝毫没有魅力也依然能在斗争中占上风。
吾人切莫以为纳吉大搞1MDB或胆敢将26亿汇入个人账户仅仅是个人的越权行为。事实上,这正是马哈迪22年摧毁国家政治体制,让首相权力彻底不受制衡的恶果。
首相兼财长恶习之源
西敏寺制度下,财长/财相是制衡总理/首相的关键人物。出任这个职位的人,不但被视为“接大位者”,同时也必须在内阁制衡首相/总理,以免后者中饱私囊,专断滥权。因此,一人不应出任二职,否则就会出现独裁者。
1989年,曾经是撒切尔夫人亲信和接班人的财相罗森以“政见不同”为由辞职,重创铁娘子的威信,导致她一年后黯然下台。同样的戏码,在澳洲和加拿大都上演过。
马哈迪于1984年的党选过后,以东姑拉沙里输掉署理主席为由撤掉其财长一职,却害怕获胜的慕沙希淡势力膨胀,而委任在党内毫无基层,仅是大掌柜的达因继任财长。就算马哈迪于1991年委任安华为财长,依然保留达因为巫统大掌柜,确保党库继续畅通无阻。
1997/98年的经济风暴期间,安华在内阁里头和对外都否决了马哈迪好些重要的项目,尤其是拒绝由政府拯救后者儿子的企业,种下了往后遭诬陷入狱的恶果。马哈迪虽然在安华之后破天荒由自己暂时兼任财长,毕竟在党内外压力下重新委任达因出任财长,后者却因为知道老马政权大限已至,不可能撑过下一个大选,因此任内大肆敛财仿似没有明日,让巫统的臭名直落谷底,导致马哈迪不得不在2001年中逼他辞职,再次兼任财长直到“退休”。
从此,首相兼任财长成了马来西亚威权政治的重要特色,也为纳吉1MDB丑闻打开方便之门,让“国库通党库”进一步提升至“党库通私库”。
纳吉固然可恶,马哈迪才是当下劣质政府的始作俑者。那些一再呼吁马哈迪参与救国大计,或期待柔佛巫统是合作伙伴的人,若非聪明过头(too clever by half),就是投机。
拒绝巫统,勿忘初衷
那些以为柔佛巫统与中央巫统切割就可以是合作对象的在野党人士,不说别的,看看沙里尔(Shahrir Samad)就好。他当年和马哈迪决裂,被开除出党后独立参选新山国会议席告捷,多少年来被视为“巫统的良心”。
今天,这个人承认收纳吉的钱很正常,还硬掰公众接受关于26亿捐款的解释。良心?
巫统历史上只遭遇两次伤及要害的党争:1987年的AB队和1998年的烈火莫熄,都在马哈迪任内发生。87年的斗争只逼使领队东姑拉沙里更向右倾斜,以捍卫马来主权为号召。虽然后来另组四六精神党,论述始终不曾进步,一阵火花后草草收场回归巫统。
相反地,安华领导的斗争则必须在彻底与巫统决裂并同马哈迪主义切割后,才获得生机,持续至今。
因此,柔佛巫统纵使有异动,眼不必太尖的人也看得出州务大臣卡立诺丁和老树盘根的慕尤丁,幕后操盘的是马哈迪。这个老贼,能让人对改革有信心吗?就算他们和中央巫统切割,就意味着新政吗?
从政者在大小事上没有担待也就算了,为了抢媒体头条却曝露自己不过聪明过头,何必呢?
马哈迪要民众拒绝纳吉,但接受巫统,任何希望马来西亚能民主化的人,绝不可能认同他的看法。
拒绝巫统,勿忘初衷。
体制改革不可或缺
自古以来,人类就崇拜魅力型领袖,但在民主社会,魅力型领袖往往又是体制的破坏者,这是民众的矛盾之处。在马来西亚这样的伪民主里头,我们更难一方面期待一个强有力的首相,一方面又渴望在政治体制中保存权力制衡。
因此,Bersih 4 上街,图的不仅仅是纳吉下台,还包括整个体制的改革。最起码的,是施压成立过渡政府,在有限的委托任期内至少在国会动议通过选举制度改革,废除恶法,保障言论与媒体自由,强化反贪会和其他执法单位,并削弱首相署权力等。任何不同意这些条件的政客,管它巫统与否,一律拒绝。
经济低迷,马币走贬,物价飙升,政治昏暗,确实是当下国家社会的现实写照。但我们回望1990年代末,华社中极少人谈司法改革,关注警队暴力,选区划分不公平,言论不自由,上街示威被打等等。一切都以一句“不要插手马来社会的政治斗争”或“安华这种马来人搞基,很奇怪咩?”打发掉。
马哈迪当机立断,事实货币与资金管制,让人以为他高瞻远瞩。实情是他利用有限的时间拯救自己的政治权力和维护家人及朋党利益,没有任何实质的政经改革,结果是后来的阿都拉和纳吉都继承了尾大不掉的官联公司和企业,延续毫无效率的经济模式,更门户大开,在本国企业沉屙不起时,引入中国、中东和其他不清不楚的外国资金,马照跑舞照跳,继续假开放伪自由的资本主义。
补课赶上的最好时代
因此,我同意彭博社专栏作者威廉皮塞克(William Pesek)近日的评论,一马公司、26亿献金和当下疲弱的马币与经济,远因在于1997/98年的经济风暴。很多人以为我们过关了,比印度尼西亚要好,其实潜伏的危机到今天才逐一爆发。
解除民间对马哈迪家族的迷思,是推动政治改革极为重要的一步,也可避免他骑劫任何的民间运动。
但时代终究不同了。看看过去两个星期的发展,华社民间醒觉了,自动自发要做些事情。Bersih运动,一次比一次规模壮大,就算经历了505的挫折,到了这一刻仍然有不少人身体力行为Bersih 4.0造势,深怕一个失败,从此回到2000年前。
和那些对社会和政治观察还停留在Bersih 1.0的“学者”们所认定的不同,这次的运动并不完全由社会精英操纵,林吉祥也敏锐地感受到民间蠢蠢欲动的脉搏,知道机不可失,立马在行动党高层尚未决定投入与否时率先宣布支持,他到底不想执输啊!
某一天,我搭巴士从市中心回家,和售票的阿姨聊到一些政治,她忽然当着众人的面批评纳吉贪得无厌,这是我在90年代末感受不到的氛围。
那个年代,东南亚区域风起云涌的政治改革,我们错过了,如今重新补上这堂课,为时未晚。只要抛弃对强人政治的迷思,看清国家问题的本质,当下实在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不必求马哈迪合作,无需期待巫统改革,一切民间自己来。
以此共勉,街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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